杨鹤 摄
曾有一位素未谋面的当事人,令我心生好奇。这份好奇驱使我上网查看他的相关报道,甚至关注了他们学校的公众号,试图从中拼凑出他的真实轮廓。
他是一所艺术培训学校的校长兼法定代表人。因学校拖欠执行校长绩效工资、违法解除劳动合同,被执行校长提起劳动仲裁。
开庭当天,作为法定代表人的他未到庭应诉。让我感到意外的是,学校委托了代理人出庭——要知道,本案的应诉通知书、举证通知书、开庭通知书均采取了公告送达的方式。
关于公告送达,《海南省劳动人事争议仲裁办案规则》第二十二条规定,仲裁文书送达应首先采取直接送达或邮寄送达的方式,前述方式无法送达的,可采取留置送达、公告送达的方式。公告送达的期限为30日,应刊登在受送达人所在地的省级主要报纸上。公告送达旨在确保即使受送达人无法直接联系,仲裁程序也能正常进行。
实务中,当直接送达、留置送达、电子送达等方式均穷尽后启动公告送达,隐含着对受送达人“消极应诉”状态的合理推定,也预示其到庭应诉可能性微乎其微。
学校委托代理人刘律师的出现,打破了公告送达预设的静默局面,让案件的庭前调解有了可能。
仲裁庭里,我先询问申请人执行校长调解意愿,执行校长并未直接回应,只是自顾自地倾诉被法定代表人妻子言语攻击的经历,话里话外满是难掩的委屈。
“杨校长,骂您的是他老婆,现在成他前妻了。董老师绝对不会骂您,他压根不是一个会骂人的人。”旁听席上,一位中年女士打抱不平道。
“董校长确实没有骂我,但他不能任由他老婆用他微信骂我啊,你们听听看谁受得了?”申请人杨校长边说边掏出手机。
我抬手制止道:“申请人,直接说是否愿意调解?对方给出什么调解方案你能接受?”
杨校长沉默片刻,开口道:“两个条件:一要董校长向我道歉;二要付清我绩效工资8万元。”
我将目光投向被申请人代理人刘律师。
旁听席上的中年女士神色急切,抢先开口:“仲裁员,我们大清早赶来,就是为了帮董老师解决这事。董老师对我有恩,如今他遇到困难了,我想帮他妥善了结此事,还他一个人情。”
“如果调解成功,调解款确实由安老师出。”刘律师指着中年女士回应道。
言下之意,能否同意申请人的调解方案,关键在于旁听席上的安老师。
我示意安老师和刘律师跟我出去。
安老师却先走到申请人杨校长面前,动情地说道:“杨校长,您可能不认识我,但我常听董老师提起您,夸您治校有方,学生也教得好,专业成绩上线人数总在培训学校前面。我们都清楚董老师为人,要不是走投无路,他不会停办学校。我现在感觉他精神都有些问题了,整天画向日葵,总说自己是梵高。”
“他人是个好人,但不能由着他老婆为所欲为。”杨校长皱眉嘀咕。
“前段时间已经离婚了。”刘律师低声补充,拉着安老师随我走出仲裁庭。
调解室内,安老师向我介绍董老师:“他骨子里就不是个生意人,而是个满脑子有教育情怀的好老师。在这行,董老师的专业能力有口皆碑,网上有很多权威媒体对他进行过报道。他办学校从来不是为了赚钱,而是想帮有艺术梦想的孩子,走进更高的艺术殿堂。遇到有天赋的学生,他不仅免学费,还亲自手把手教。不得不说,经他点拨的孩子,个个进步神速。更难得的是,学校里还有很多别的机构不敢收的自闭症、狂躁症孩子,他总说画画能让这些孩子看见世界的光、感受世界的美。我家孩子当年零基础学画,董老师免费辅导三年,一路送进湖北美院。如今他陷入低谷,正是我报恩的时候。”
我凝视着安老师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庞,目光却在她举止间本能搜寻可能存在的虚饰。察觉这份猜忌的卑劣时,我内心尤为难过。曾几何时,课桌抽屉里藏过的《陶行知文集》,扉页铅笔字写着“未来当一名教育者,捧着一颗心来,不带半根草去”。
而今,当理想中的教育者形象从他人口里传来,我却隔着职业惯性的厚茧揣测他人的真心。那些关于情怀的诉说,早已在岁月里蒙上了对 “理想主义” 的怀疑尘埃。
“董老师的确是个好老师,不过现在您打算如何回应申请人的方案?”
“钱没问题,我来出。但他要董老师道歉,仲裁员,麻烦您帮忙协调下,我给他跪一个行吗?”安老师眼眶通红地恳求道。
刘律师紧接着说:“我也给他跪一个,两个也行。”
我愕然望着她们,正色道:“刘律师,请恪守职业道德,你现在是代理人。”
“董老师是个重情重义的人,他经济状况好的那些年,一直帮衬着我师傅和我,替他下跪,我心甘情愿。”刘律师埋着头,继续说道,“从法律上讲,申请人没有绩效,学校早就停业整顿,没开课哪来绩效?即便董老师前妻违法解除申请人,赔偿金也不到8万。”
“你们先在这等会,下跪是解决不了问题的。”
我重返仲裁庭,向杨校长反复解释仲裁风险以及赔礼道歉不属于劳动仲裁受理范围:“即便起诉到法院,骂人者是董校长前妻,非他本人”。
杨校长仍不为所动。
庭前调解失败,案件进入开庭审理程序。庭审围绕绩效工资、赔偿金两项请求展开,被申请人提交《停业整顿告知书》,劳动合同约定绩效工资按课时或经营状况发放,杨校长未能举证证明符合绩效计发条件。至于赔偿金,被申请人愿意支付。
庭审结束前,双方均同意调解,被申请人仍愿按8万元支付。
庭后,我直接算出赔偿数额,直言告知申请人:“多余2万多算怨气费,您能否接受?先考虑下。”
我请安老师劝说董校长微信道歉。
“这有点难,他以前就不常用手机,现在成天关在画室里画向日葵。”安老师打开手机,有些兴奋说,“给您欣赏下他的画,确实画得好。董老师常说,痛苦终将过去,但美会留存。”
我接过安老师的手机,相册屏幕上是一幅幅色彩浓烈的向日葵油画,在光与影的褶皱里,每一粒葵花籽都在燃烧、呐喊。点开大图,一张张翻看,其中有张向日葵右下角一行极小的签名字迹:“致杨校长”。
我如获珍宝,因为我知道,这比任何道歉更治愈、更有力量。
最终,双方达成了调解协议。为了表示感谢,杨校长说要送我一幅“公正廉明”的书法,安老师说要送我一幅董老师的“向日葵”。
我婉拒道:“您们的期望记在我心里就好。”
后来,在学校公众号里看到董老师授课的画面,他的手悬在画布上方,仿佛捕捉某种看不见的光。
或许这就是劳动仲裁的意义:不是扑灭光,而是让光以更稳健的姿态,照进现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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