劳动仲裁众生相㊲ | 终身课题

杨鹤 摄

每年七月一日，我都会想起一个人，一个无形中给我上过一堂党课的老党员。很遗憾，我不知道他的名字，暂且尊称他为“老党员”吧。

“老党员”不是案件的当事人，他是被申请人运输公司的工会副主席，开庭当天作为旁听者来的仲裁庭。所以，庭审中我没太注意他。

那起劳动争议纠纷的起因，源于在运输公司连续工作20年的老王，被公司以“严重违反公司规章制度、工作纪律、无视党纪党规”为由解除劳动合同。老王多次找公司领导讨要赔偿无果后，向我院提起劳动仲裁，要求公司向其支付违法解除劳动合同赔偿金288000元。

庭审最后陈述环节，老王情难自抑，颤抖的声线，每个音符都充斥着愤懑：“整整20年啊！人这一辈子有几个20年，我把最好的20年给了公司，却换来一身职业病，现在年纪大了，说开除就开除，根本不管别人家里有老的要养，小的要供……”说到动情处，他伸手用力抹了把脸，哽咽得难以继续。

“仅仅一次没出车，就被定性成严重违反工作制度，还无端被扣上无视党纪党规的帽子。”老王举着证据里的荣誉证书，“难道前面连续三年优秀党员是假的吗？”

“再说，我签的是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，不是想解除就能随意解除的。”老王坐在申请人席上控诉公司，旁听席上的家属抹着眼泪，也无声控诉着公司的无情。

何为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？是指用人单位与劳动者约定无确定终止时间的劳动合同。这里的“无确定终止时间”并不是没有终止时间，而是没有一个确切的终止时间。相比较固定期限劳动合同，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具有更强的稳定性。

那在什么情形下用人单位应当与劳动者签订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？根据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合同法》第十四条规定，劳动者在用人单位连续工作满十年、连续订立二次固定期限劳动合同且劳动者无重大过错等情形下，劳动者提出或者同意续订、订立劳动合同的，用人单位应当订立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。

既然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在保障劳动者权益方面更具有优势，是不是意味着运输公司不能解除老王呢？当然不是！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不是“终身合同”、“铁饭碗”，用人单位并非完全丧失解除权。就本案而言，老王若是存在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合同法》第三十九条规定的严重违纪情形，运输公司同样可以依法解除劳动合同。进而言之，运输公司需证明解除双方劳动合同理由合法、程序合法即可。

与老王在情感中难以自持的状态形成鲜明反差，公司代理律师的声线始终保持着恒定语调，他最后陈述道：“在构建和谐稳定的劳动关系过程中，企业与员工都应遵守相关法律法规。本案中，我司解除双方劳动合同完全合法合规。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合同法》第三十九条明确规定劳动者严重违反用人单位的规章制度的，用人单位可以解除劳动合同。我司规章制度明确规定，在发生重大灾情、疫情或者其他公共突发事件时，员工拒不服从工作安排一次，公司可以直接开除员工，并不支付任何赔偿。且该规章制度依据相关法律法规，通过民主程序制定的，并向全体员工进行公示，且有申请人本人签名确认。在三亚疫情期间，申请人无视抗疫大局，三次公然拒绝执行出车任务，即便队长阐明利害关系后，申请人仍无视队长安排，置公司规章制度不顾，置党员身份不顾，严重影响了物资的正常配送，违反了公司的正常工作秩序、违背了一名党员应承担的社会责任。另外，我司在解除劳动合同过程中，也严格遵循了法定程序。根据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合同法》第四十三条规定，用人单位单方解除劳动合同，应当事先将理由通知工会。事发后，由我司人力资源部门调查核实，并与工会进行充分沟通，工会对公司解除劳动合同的决定表示认可。综上，我司据此解除劳动合同，完全合法合理，恳请仲裁庭驳回申请人仲裁请求。”

老王身体向后倚靠，嘴角冷笑道：“你说的轻松，当时疫情那么严重，出去送货感染了怎么办？家里老老小小谁来照顾？”

庭审在老王委屈不甘中走向尾声，当休庭的仲裁锤敲响后，旁听席角落的“老党员”缓缓站起来，满头银白的发丝在顶灯下泛着微光，他举手示意道：“仲裁员，现在庭审结束了，我作为公司工会副主席，能否耽误您们几分钟时间说几句话？”

我点点头，示意他发言。

他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：“三亚疫情爆发后，我第一时间申请加入三亚物资配送组，2022年8月7日到的三亚，9月12日回的家。三亚疫情最严重的时候，解放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，空气里都是消毒水味，经过医院，救护车一趟接一趟地拉病人，看的很揪心。我们每天穿着防护服，里面的衣服湿了又干，干了又湿，护目镜上的水汽凝成水滴，顺着口罩勒出的血道子往下掉，火辣辣的疼。当时情况，说不害怕是假的，可我是一名党员，关键时刻不上，什么时候上？群众需要的时候不站出来，什么时候站出来？”

他顿了顿，目光扫过老王，接着说：“我完全理解你的担心，可你要清楚，你不仅是司机，还是一名共产党员，车上装的可都是救命物资，你入党宣誓时，喊出‘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’的誓词，难道都忘了？没错，你是连续三年获得了优秀党员，但荣誉属于过去，我们共产党人决不能躺在过去的功劳簿上止步不前。你佩戴的党员徽章上，‘为人民服务’五个字，也从来不是一句口号，而是要实实在在的行动。”

老党员的话让整个仲裁庭陷入了沉默。

仲裁结果出来那天，“老党员”一同前来领取裁决书，裁决驳回了老王的仲裁请求。代理律师签收文书时，我听见一旁的“老党员”正打电话商量帮助老王解决孩子学费问题。

又一年七一来临，我开完庭，立于仲裁庭窗前，凝视着暮色里升腾的人间烟火，又想起了老党员。他让我懂得，共产党员的终身课题，不在云端之上，而在脚下的土地，在每一份公正的裁决里，在每一回为民服务的点滴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