琼崖 峒主 悲情故事(作者:易大旗)
每个人挥别自己的少年时代开始认知人生,那段岁月都将成为最珍贵的记忆。而我的这一年龄阶段是在海南的五指山腹地度过的。后来,我一直在搜集海南的民俗故事、黎苗族人的历史和神话,我想总有一天是会用的上的。
一、黎族贤人——王昭夷
王昭夷,就是我所关注过的一位黎家杰出人物。此人之父是海南陵水县七弓峒的峒主王维昌,他是历史上仅有的两个黎族秀才之一,并世袭清朝保亭营抚黎局团总管。他是琼崖东南最大的黎族头人,年轻时曾赴广州读过基督教会学校,他肯定是该民族第一个粗通英文的人。王维昌给儿子取名“昭夷”,其振兴本族的文化抱负是显而易见的。他在黎区广办学堂,免费招收本族学童,还慷慨出资保送黎家青少年上陵水县城的同仁学堂读书。儿子王昭夷就在这里接受启蒙教育,后又转到嘉积(不但只产“嘉积鸭”,也是琼崖的文化重镇之一)的基督教会学校求学。1917年,王维昌被世仇黎人所杀----专制王朝“以黎制黎”的政治遗产,造成了黎族人内部纠缠不清的冤仇,这不过是一种历史梦魇的延续罢了。王昭夷返乡祭父,然后不动声色地回校完成学业,1922年世袭黎峒酋长,接管了父亲统领的全部黎人武装民团,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袭仇家的领地,将两名杀父仇人的头颅挥落,高悬于木棉树上示众......这类乎演义小说的一幕,呈现了青年王昭夷刚烈和坚忍的性格,也隐约预示了他的未来。
王昭夷大概无心在山中稳做世袭峒主,大仇得报后,他在1923年就渡海到广州高等师范学校深造,他对汉文化的向往,确有乃父之风。更了不起的是,他能学以致用,于1925年返琼深入各个黎区作社会考察,并写出了一部《琼崖各属黎区调查》的学术专著。想想在20年代,能兢兢业业的潜心做学问的汉人都是凤毛麟角,更莫提一个弱小民族的年轻儿子了。这部著作至今仍是民初黎族社会最权威、最珍贵的史料。
完成此书后,他又投笔从戎,进入了广州黄埔军校受训,为第四期学员。同期的学友后来大都成了国共两党的高级将帅,王昭夷的人生路向似乎和他们没有什么不同,但后来命途一个又一个的歧异点,终于将他带向了完全不同的结局。
二、威镇琼崖的赤色农军
王昭夷从黄埔军校编入北伐军当普通军士,北伐后期,国共两党发生歧见,王便返回黎山七弓峒,再任团总。时值风起云涌的大时代,全海南的农民运动也成燎原之势。“四.一二”事变,国共反目成仇,海南也在“清党”。中共的党组织转入农村,发动武装暴动。
海南黎胞对无论什么主义和信仰都不甚了了,但对“革命”总是满怀憧憬的。他们被欺压的太久了,历朝历代传下来的族谱里都溢满了血泪。他们要出头,要翻身,要跟无论什么牌号的官府血战一场!祖先们屡起屡伏的大起义,其民族深意识化成咆哮的血潮,要洗刷世世代代的屈辱了。王昭夷和大多数左翼知识青年一样,在北伐军中已是亲共的。他受到族胞的激情感染,加上妹夫(中共琼崖地委宣传部长)的一再进言,便毅然揭竿而起,率黎族武装开进赤区,陵水农民自卫军就此升起了大旗。王昭夷为总指挥,另一黎族头人吴育中为副手。黎族农军多次击退官军的围攻,并奋起反扑,几度围攻县城。1927年7月第一次攻克陵城,穷崖第一个赤色政权就此诞生。后农军退出,却于11月再陷陵城,成立了县苏维埃政府。
毫无疑问,其间这位黄埔军校科班出身的王昭夷居功至伟,那时冯白驹还未冒头呢。再深究之,全中国的第一个赤色政权竟然不在湖南、不在江西,而是在海南呱呱堕地!这一小片江山不是毛泽东的赤卫队,不是朱德的警卫团,不是叶挺的教导团,而是黎族农军打下来的!这实属奇迹。自然,悲剧也由此而起。
不管在当时还是其后的浴血岁月里,我本人都非常钦佩中共琼崖特委以及坚持廿年红旗不倒的琼崖纵队,他们是最顽强的一群共产党员。其艰苦卓绝、前仆后继的勇毅甚至超过了陕北的“红色罗宾汉”刘志丹。毕竟琼崖“土共”的斗争史上绝大部分时间都与党中央隔绝了联系,一切都自决自择。在中国的历史上,边陲地区通常是盛产英雄的。不幸的是这些赤色英雄也沾染了排斥异己的习气。王昭夷一手打下的陵城,红色政权一直存在到次年暮春。但王不单当不上陵水苏维埃主席,连副职也轮不上,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县苏维埃委员。他的农军被改编为“琼崖讨逆军第八军”,身为总指挥的他又觉得安插进来的党代表不懂军事偏要处处越权,指手划脚。诸如此类,不用说都是因为王昭夷并非中共党员。
赤色革命当然也会波及王峒主的利益。苏维埃政府颁布土地革命条例,实行三七减息和重新分配土地。诚然,黎族头人与土地的关系和汉族地主豪绅不很一样,王并无切肤之痛,只是隐隐感到一种心理威胁罢了。既然心存芥蒂,形势陡变时王昭夷这位世袭大酋长封金挂印、急流勇退,也就在所难免了。
三、时代的哀歌
王昭夷大约始终没听说过井岗山之王佐、袁文才的故事,这两位最早占山为王的绿林好汉编入红军后被取去了首级。不过,王昭夷将要成为另一种故事的主角了。
1928年春,琼崖红军攻占了中国最南端的县份----崖县,中共在海南的武装斗争达到了颠峰,随即战局急转直下。红军为胜利所鼓舞,对攻城掠地乐此不疲,在强袭万宁县城时遭到重挫,东路军总指挥也告身亡。崖县易手,国民政府军开始反攻。这时中共琼崖特委坚执既定的决策,指派王昭夷为“攻崖指挥部”指挥。王对这套军事方略根本就不赞同,更对东路惨败后还让他的黎家子弟兵硬去送死深有疑虑,他便抗命离职,率本营农军返回七弓峒拥兵自重。王的作为当然被官方看在眼里,崖县县长、南路剿共总指挥王亚鸣通过关系向王峒主百般示好。与此同时,中共特委一意孤行,另组红军南下攻崖,路过陵水黎区与王昭夷联系,却吃了闭门羹。此战果然大败,仅存的百余名红军溃逃到王的地盘企图藏匿和休整。王本于恻隐之心还是殷勤接待的,不幸的是特委负责人也赶来,再度要求王出兵反攻崖县,另一方面又告诉王,特委在各县策划的暴动都相继失利,要求王拨出枪枝弹药和粮食给养接济各路红军。王对这种鱼死网破式的军事冒险觉得不可思议,他虚于委蛇,背地里开始了他的另一种命运选择。
与王昭夷后来所做的背叛行为相比,我倒觉得不能说成是对中共特委荒唐决策的报应。我的同情心无疑在红军这一边。惜乎“同情心”在历史中往往是不值一文的。
未几,王昭夷设家宴款待特委军政干部,却让家丁四下设伏,以掷酒杯为号----这都是从汉人史册上照本抄袭而来的。谁知来客也怀异心,个个短枪不离身,一出“鸿门宴”便未能开锣。但王昭夷自有应变的急智,他暗派黎家团勇在七弓河边重重埋伏,赴宴者在归途被一网打尽,红军营地也同时被连锅端,除红军连长张开泰等几人侥幸逃出生天,其余不是当场遇害,就是被俘后交王亚鸣押至崖县集体枪杀。这就是震动全岛的“保亭营大血案”。
超越了意识形态的层面来看,我对这一卑劣行径深感骇然,虽则回顾自身的文明史里,这类血腥故事可谓层出不穷,有时已难用“忠奸”的价值准则去衡量。须知历史上众多“成则为王”的枭雄也曾从这样的血泊里趟过来的。我只想从别种角度去观测它----这是大时代之纷乱狂暴对人性的撕裂,立身做人的道德守则已在乱成一锅粥的世道大釜中滚沸浮沉,不复辨认了。
红军这边也不是吃素的,他们立心以牙还牙,曾设伏险些活捉王昭夷这大仇人(有点象电影《红色娘子军》的情节)。后又另一次伏击中击毙王的姻亲、副手、曾参加红军而又变节的黎族峒主吴育中,并将他的黎峒夷平,灭其满门。
激荡年代的残酷恐怖,可见一斑。
四、放下屠刀,未能成佛
国民党于“名分”上似乎要慷慨得多,它委王昭夷以陵水县长之职。但姻亲之遭报应加上其他考虑。王很快就淡出了“剿共”行动。接下来,要轮到崖县县长王亚鸣遭“天谴”了。
30年代初陈济棠治粤,政治渐趋清明。陈派遣精干军政队伍入琼“抚黎”,大规模惩治豪强和贪官。在琼中县就地枪决了黎族头人、恶霸王鸿照;在崖县拘捕了王亚鸣,公布其贪污罪状----显见得琼崖屡败而屡起是自有因由的。
王昭夷却因其学识、背景受到重用。人生几经跌宕,王峒主依然未放弃他扶持振兴黎族的理想,他再赴省府广州深造,进入了广东军政学校(燕塘军校)。
陈济棠的治粤政绩,历史是不会轻忘的。他发展民生及实业的思想,致使百业俱兴,为民国至中共“开放改革”前的漫长岁月跨度里最辉煌的太平时期。王昭夷目睹种种,深受感染。他一再返琼指导族人创办实业,并向南洋华侨购买橡胶苗,开创了在五指山腹地种植橡胶的先例。他在家乡广挖鱼塘,也谱写了黎人淡水养殖的历史新篇。他引进珠江三角洲的农桑经验,在塘堤种植果树。他还开办养殖场,将种种热带野味畜禽家养化,海南的火鸡(也称番鸡)也是他从大陆引进的。自然,他更加致力兴学,在其统辖的黎区实施本族儿童强制性的初小教育。他每次从省城回乡,都亲自向黎族学生训话,要求下一代学科学、讲卫生......
人们不难看到,王昭夷作为黎族的一代人杰,他的心路历程先后走过了“教育自强”、“军事自强”、“实业自强”的几个阶段。现代黎族文化的图谱无不留下了他坚实的足印。遗憾的是,竣酷的时代并不容让他走向理想的终点。1936年,两广联合反蒋事败,陈济棠黯然出走。蒋派入粤,原为陈派培养粤系军政干部的燕塘军校大受歧视,王被迫提前毕业,“听候分配”。1937年,日军战机多次轰炸广州,市民纷纷疏散,王亦返琼,才到海口市,即被仇人诬告“通日”,下狱后被严刑拷问,王均失口否认。不巧同牢房的一人正是“保亭营血案”中幸存的红军连长张开泰,张当然要为战友报仇雪恨,便朝夕饱以老拳。王昭夷真是生不如死,想想这也算是“现世报”。
直至1938年,日军登陆琼岛前夕,所有政治犯都被匆匆开释。局势已非,国共两党都各自组织抗日民团、游击队,誓与日寇周旋到底。王返乡即出任保亭抗日游击大队长,名义上属于国民党这一方的,但国共已暂息干戈,一致对外,并联手在琼海县打响了惊天动地的一仗。这是海南军民颇值得纪念的一笔。其时,王昭夷也在东南部奋勇抗击日军,不幸溃败后退入热带雨林深处。
海南全岛沦陷,七弓峒的黎区也遭日寇的铁蹄蹂躏。此刻,王昭夷又走到了他的一个人生转折点。
五、悲凉的命运终点
或许,人们不能忽视那位被惩治而又官复原职的恶吏王亚鸣的教唆。此人用历史典籍上“伪降”而伺机东山再起的例证,劝说岛上的多支国民党抗日武装投降。王昭夷即为其中之一。他的队伍在深山老林里虽然难以为继,但毕竟还有别种的选择,琼岛的国、共、黎、苗还有很多的志士堪为表率。然而,王昭夷最还还是选择了投降。
值得注意的是,即使在官篡的文史里,仍指王昭夷是“忍辱附敌”。个中理由并非仅因他在黎胞中声望甚高,不可轻侮。实际上,王任日伪保亭县维持会长,他只带一位妾侍和五名家丁往保城赴任,麾下的黎族武装则全部留在山区,由他的血亲统领,更无为虎作伥的军事活动。王的维持会主要是督导民工征派、辎重运输等等。王故意拖延,屡误军机,他还将日军运入保城的30担食盐和一批布匹偷偷转运到自己的民团辖区,以备不测。中共琼崖特委当然通过线眼注意到了,便秘密派来王的堂妹、妹夫(均为中共干部)游说他反正。王一口应允,但拉队伍树旗抗日则时机未到,他先行指示自家的黎族武装不得阻挠所有抗日游击队在本区的活动。1941年秋,王昭夷判断时不我待,着手组织族中兵丁偷袭保城日军总部,公开扬起抗日大旗。不幸举义之前东窗事发,王被捕,旋即押至榆林陆军司令部,用尽所有刑法逼供,王宁死不招,末了在电刑椅上被拷打至死。日军一开始就顾忌王在黎族人民当中的威望,所以全过程都秘密进行。王死后予以厚殓,报称暴疾身亡,还请王的家人前来领尸。王家的族人已得到线报,认定日军是想藉机诱捕,一网打尽,故坚避不出。只由在保城的远亲前去料理。棺木运回家乡,开棺验尸时发现遗骸紫黑,遍体鳞伤,面目已不可辨认......王昭夷卒年仅38岁。
一代黎家骄子,肉体虽遭恶死,精神却得到了善终。
岁月悠悠,一个弱小而穷困的民族仍在山中栖息。她后来可曾再度贡献出自己的英杰和人文理想?多少年来,我一直在留意。只知道黎族人在80年代出了个破记录的男子撑竿跳全国冠军;后来又出了个“五朵金花”之彝族演员杨丽坤的传人--黎族电影明星谭小燕。
“王昭夷第二”呢?只好一樽还酹江月了。
www.hkwb.net AllRights Reserved
海口网版权所有 未经书面许可不得复制或转载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:46120210010 违法和不良信息举报电话: 0898—66822333 举报邮箱:jb66822333@163.com 琼ICP备2023008284号-1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