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南文史专家周济夫先生认为,在明代众多的人才中,钟芳处于上承丘濬,下启海瑞的位置上,钟芳遗留下来的诗文,对于正确勾画出明代海南历史与文化发展轨迹,更是不可缺少的一环。
这一讲,周济夫先生将讲述钟芳的贫苦身世、求学生涯、治学理念和宦海春秋。
钟芳是崖州高山所人(今三亚崖城镇高山村)。崖州在明代的时候,仍然是十足的穷荒之地,钟芳的父亲钟明以卖浆为业,勉强维持一家的生计。“浆”在古代指的是一种家酿薄酒,是平民百姓的日常饮品。
钟芳出身寒微,要读书入仕,自身的起点就很低,而且崖州地处琼岛的最南,荒僻之地,良师难寻,学官难遇,赶考路途更是最为遥远。要想克服这些困难考取功名,钟芳必须经历怎样的磨砺?
好家风和“还金寮”
有必要先说说钟芳的祖辈和父辈。如今的三亚崖城一带,依旧流传着钟芳父亲钟明拾金不昧的美谈,这个故事还被收在《钟氏族谱》的“钟筠溪年谱”当中。
原来,钟明夫妇在村边路旁搭建茅寮卖浆,以便过往行人购买。一日,有位客人路过小憩了片刻,匆忙离去时将三百两银子遗失在寮中,钟明夫妇打烊时发现后,深感丢失重金的主人一定很着急,于是一直等到深夜,才看见有个人“狂走遍觅”,还有妻子、孩子号啕大哭尾随其后。钟明询问之下,得知对方是失主后,立即将钱财归还。失主喜出望外,愿意拿出一半来酬谢,钟明说:我要是想要你的银子,早就拿回家了,还用在这里等你吗?婉谢了对方的好意。
父母的卓行,对少年钟芳的影响非常深刻,他后来身在宦海却能贤德高义,贫贱不移,富贵不淫,与其家风颇有渊源。钟芳的良好家风由来已久,如其祖父钟京就曾在“家训”中,严格要求子孙注重家教,尤其要安贫乐道,不能让身心失守。
清代光绪年间,崖州知州唐镜沅仰慕钟明还金取义之举,专门修建了一座“还金寮”,并在碑记中写道:“坐视数百金,弃之如敝履,与圣人富贵浮云之心何异哉?”钟明只是一介卖浆郎,却有圣人之心!唐知州对他的评价不可谓不高。
年少聪慧从学名师
钟芳生于明代成化十二年(1476年),自幼颖异过人。相传他7岁时,祖父钟京(字锦堂)准备将家中所养的一匹马卖掉,与买方陈士郎谈妥马价后,便让孙子钟芳写一张卖马契。少年钟芳以诗代契,信手写下了:立契高山钟锦堂,西里买马陈士郎。家中早养马一匹,今年天旱马难当。聚首会面先商议,善价而沽不久长。钱马过交后不反,任君骑到罗浮山。陈士郎读后大为惊叹,便不再买马,索性将买马钱全部送给钟芳作读书之用。
据道光《琼州府志》记载:钟芳10岁便进入当时崖州的“州学”读书,弘治十四年(1501年)中举人第二名,正德三年(1508年)中进士二甲第二名。
钟芳的成功离不开个人的努力,但也离不开名师的点拨和赐教。在钟芳的《祭东崖纪公文》、《祭纪东崖文》和《东崖先生纪公墓志铭》等诗文中,多次提到的“纪公”便是钟芳的恩师。这位“纪公”名为纪纲正,是个饱学和有才之士,可惜仕途不顺,参加科考屡屡落榜,于是退回乡里,结庐授学,自题“东崖”。
周济夫说,纪纲正不但重视教授学问,还十分注重培养礼节,不急功近利,“先礼节而后文艺,务敦本实而不急其名”,看来纪纲正还是个“素质教育”的提倡者。《东崖先生纪公墓志铭》中还写有“崖之学者多出其门”,想必纪纲正是当时崖州的名师,琼台守帅甚至慕名重金聘请他到府城教育自己的子女,而钟芳出自纪纲正门下,岂不是应了“名师出高徒”的说法?何况钟芳本身的底子就不薄。
在《祭纪东崖文》中,钟芳对纪纲正的评价很高:“先生积学渊宏,秉心刚毅。怀玉不售,卒老遐荒。”并对纪纲正的苦心栽培,感恩不已,“每阅鄙文,误蒙奖许。岂惟成物之效,实荷知己之明。兹叨宠荣,敢忘攸自?”从中也可以看出,纪纲正还是一位善于赏识和激励学生的好师长。
崖州学子求学四难
曾经校点过钟芳著作《钟筠溪集》的周济夫先生,发现其诗文中多次说到崖州人求学之难。
首先是生存之难。钟芳的《崖东王氏族谱序》写道:“予惟崖处穷壤,民生甚艰,日以操兵备寇为事。”在这种贫困和动荡的环境之下,崖州人尚能“士竞力学”,读书考试要与琼州府所在的琼北地区抗衡,殊为不易。
其次是得师友之难。钟芳在《东崖先生纪公墓志铭》中提到:“崖距京师万余里,俊髦间出,师友难其人。”不过,钟芳倒是很幸运,能够出入纪纲正之门,从师学业。
再者遇学官之难。钟芳的《怀督学朱公》一诗有自注,称弘治十三年(1500年)以前,省督学还渡海周巡,其后便托言崖州瘴疠染疾,次年督学只到万州调考;后又托言琼州海峡有海和尚登舟攫人,自此督学干脆不再渡海,只在雷州调考。这无形中增加了崖人乃至琼人仕进的难度。
还有就是赴考路途之难。钟芳在《送慕容廷进还乡序》中说:“琼在广南海中,洲居,崖又居琼之南,距广三千里。由崖来者,陆行旬日乃达于琼,渡海倍旬乃达于广。”“行者弗胜劳,则往往由海,海涛汹涌如叠嶂,望之眩悸,颠冥累日,其险危又有不忍言者。”何况距离京师更是“万有千里”,路途之难真是难于上青天。
钟芳能够适应和克服这种种艰难险阻,从海南岛最偏远的琼南大地脱颖而出,成就一番功名,更是不易中的最不易。
从“黄芳”到“钟芳”
熟悉钟芳的专家学者都知道,钟芳考中进士时,皇榜上的名字是“黄芳”而不是“钟芳”。这是怎么回事呢?道光《琼州府志》的钟芳传略中,说是“少育外亲,因黄姓,后奏复焉”,按此说法,钟芳小时候是由黄姓的外亲抚养成人,所以才改姓“黄”的。
周济夫认为这种说法并不成立,因为他在钟芳《复姓拙稿》一诗的附文中,看到钟芳自己的解释:“不肖祖籍钟氏,元末从宦,自虔祖崖民也,其隶戎籍,异姓逮也,异姓显而本宗遂微,殆百年矣。”
原来,钟芳祖上在元代是军人出身,从其先祖钟虔开始,便迁移到了崖州,属于军籍户口。他写的《钟氏族谱序》中,也有类似的记述,这说明钟芳一家改从异姓已有百年之久了,并不是从他小时才开始的。至于是什么原因,使其依从异姓,因记述中语意较为模糊,一时还说不清楚。
“黄芳”中进士后,曾三度上疏申请恢复“钟”姓,终于得到了皇帝的许可,同时还解除了他原先的军籍。对此,钟芳欢欣之余,谢恩不已。
钟芳入仕之后,在学术和政事上有何建树呢?敬请关注下一篇的讲述。
从明代正德三年(1508年)开始,钟芳先后身在宦海26年,其间有沉有浮,但却没有波澜跌宕,大起大落。在“仕而优则学”的封建年代,钟芳也在繁忙政务的闲暇时光中,钻研学问,勤于笔耕,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。以今天的价值观来看,钟芳悲悯的仁政思想和客观的治学立场,仍有许多积极和有益的因素,值得细细品味和以史为鉴。
这一讲,我们继续请海南文史专家周济夫为大家解读钟芳,讲述其政治生涯和理学光芒。
宦海生涯飘忽不定
25岁中举人,32岁中进士,钟芳在考取功名的道路上算得上畅通无阻,比起他的恩师纪纲正先生来,不知幸运了多少倍。考中进士二甲第二名后,钟芳随即被选为“翰林庶吉士”、“编修”。周济夫先生说:“作为封建社会知识分子的进身之阶,这对钟芳来说是重要的一步,但其后却并未一帆风顺。”
不久,钟芳便因不合流俗而被贬为宁国府“推官”。但是由于他精于吏治事宜、能破陈年积案,再度远近闻名。正德七年(1512年),钟芳升为漳州府“同知”,不久代理知府。其敢作敢当,在平定漳州寇乱、整治考核官员和捉拿豪强恶霸等方面都有所作为。
正德九年(1514年),钟芳升为南京户部“员外郎”,后又到南京吏部任职,然后转为“考功”,负责甄别官吏的优劣。他的上司刘春、罗钦顺当时都很听从他的意见,并因此授予其实职。
正德十六年(1521年),钟芳升任浙江“提学副使”,考核生员以“敦行力学”为上。这很像纪纲正的风格,可见恩师对他的影响何其深远。
嘉靖二年(1523年),钟芳升为广西“右参政”,为官府平定多处叛乱提供了不少计策。尤其是在嘉靖四年(1525年),钟芳亲自下文征召数十只小客船,打通了当地断藤峡阻隔近70年的交通,足见其胆识过人。后来,有个部落再次叛乱,久征不下,朝廷命令王守仁(即王阳明)领兵征战,钟芳又献上“分置土官”之策,不动一刀一枪就平定了反叛。
其后的钟芳在担任江西“左布政使”、南京“太常寺卿”、南京兵部“右侍郎”时,都有过人的政绩。嘉靖十二年(1533年),钟芳改任户部“右侍郎”,调往北京,总督太仓,大举漕政。当时山西大同军乱,钟芳上疏奏请只诛叛逆,招降胁从,但与当道不合,因此遭到贬谪,后才奉旨复职。
综观钟芳的宦迹,先后有北京、福建、南京、浙江、广西和江西等地,为着政事,钟芳飘忽四海,其间的劳苦愁烦可想而知。1534年,钟芳获准告老还乡,居家十年后病逝,享年68岁。
为政思想仁民爱物
周济夫说:“钟芳出身寒微,自小目睹地方的动乱不断、百姓的朝不虑夕,而琼人读书与出仕的不易,也使得他历尽了艰难。这对他入仕后形成同情民生疾苦、意欲施行仁政的思想和刻苦砥砺、真知力行的学风,起到了切身操练的帮助作用。”
从1508年走上仕途,到1534年还乡,钟芳为官将近30年,仁民爱物的为政思想贯串始终,并处处体现在其诗文当中。
“夫政以顺民欲恶为要”、“而以惠泽及物为贵”、“夫仁者不负其民”、“非仁民无以伸事上之义”,钟芳的言论强调治理民众要施行仁政,并主张仁政的要义在于减轻徭役,精兵简政,谨慎用刑,“大抵此时民穷财尽,宽一分则民受一分之赐”、“政以敷治,刑以辅政,政所不及,不得已而后刑”。
在处理官府与少数民族的关系时,钟芳也认为不可多杀。他在《琼山县平黎记》中写到:“予昔参广西政,每憾多杀不能已乱,徒以长乱”,认为杀人多多并不能制止动乱,只能增加仇恨和动乱。在一些书简中,他也表现出“善杀不如善怀”、“才有一毫上首功,喜多杀之意,则与天地不相似,而神不我佑”的仁者之心。
理学名士汗青流芳
钟芳和我国著名的“心学”大师王阳明,属于同一历史时期的人物。钟芳考中进士的正德三年(1508年),正好与王阳明在贵州龙场悟道同一年。后来,他们还有过比较亲密的交往。
周济夫研究发现:“除了嘉靖四年在广西共事,一起平乱之外,此前的正德五年至十一年(1510—1516年),两人在江西、南京也应有过交往。所以,王阳明在江西南安逝世后,钟芳曾撰文祭奠他。”钟芳在祭文中自述“某岭海末学,忝在交游,宦迹所经,每亲绪论。”
王阳明“心学”思想的形成和确立也就在正德五年至十一年这段时间。周济夫说,王阳明“心学”对程朱学派的大胆异议,特别是它所带有的思想解放的锋芒,在当时的思想界引起了很大的震动,反对他的人固然很多,而赞同和追随他的人也为数不少。钟芳作为一名笃信儒学的士大夫,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。
从《钟筠溪集》中保留的书简、赠序和论文来看,钟芳当时交往的著名理学家并不止王阳明一人,他和罗钦顺、王廷相等都有颇深交谊,对当时有争执的理学问题都曾往复论难。
罗钦顺对钟芳尤为推重,他的理学专著《困知记》就特意请钟芳作序,而钟芳写给他的书简中也有三封专门讨论理学问题;王廷相的《慎言》一书和诗集也是钟芳作序。周济夫中肯地说:“这些都说明钟芳在当时理学界的声誉和地位,所以,与他同时的海南名贤林士元认为,钟芳与罗钦顺一样,都是可入选《国朝理学名臣录》的人物,评价不可谓不高。”
治学态度谦冲客观
据周济夫介绍,中国的儒学,到宋代进入了理学的发展阶段,其主流是以二程和朱熹为代表的程朱学派,但与朱熹同时,也出现了陆九渊的“心即理”的不同声音;到了明朝中期,随着王阳明的崛起,正式形成了以陆王为代表的“心学”体系。一般地说,钟芳的理学思想属于程朱一派,但这只是事情的一方面,如果通读钟芳有关理学的论述,就会发现,他在维护程朱一派理学正统的同时,并不全盘否定陆王“心学”的观点,而是持存而不论甚至兼容折中的态度。
钟芳的这种态度,在其《祭王阳明文》中表现最为明显。他先指出王阳明学说的“求言自近,实践精思,力排多闻,专务守约”“贰于程朱”,“于程朱之说每多龃龉”,但同时又承认“存诚涵养,正惟孔氏家法,要其指归固不出程朱范围内也”,“盖其过激处于圣教未尝损,而鞭辟近里处于学者则有益也”,从而主张“退而取其大旨,略其异同,循其所可循,而不辨其所不必辨”。这是一种颇为客观的治学态度。
譬如,在知与行的关系上,朱熹和陆九渊都主张先知后行,王阳明主张知行合一,钟芳则说“知以利行,行以践知”,“不患不知,患不能行”,“学无大小,以行为本”,更加强调实践的意义。
周济夫认为钟芳的理学思想,出入于程朱和陆王之间,欲取两者之长而融会贯通,追求实学的趋向比较明显,在部分士大夫醉心于“心性”之学的明代,应该是有积极意义的。
钟芳思想的另一个特点,便是比较鲜明的唯物的倾向。他对宋代儒士陈同甫大讲“天道六十年一变”之事,词气激烈地指出“人臣告君,唯当匡之以义,不当眩之以天数”。他在《潮汐》一文中说“潮为地之嘘吸”,也有点接近“地心引力”的说法。这些都是其思想中的过人之处。
钟芳学问博大而又精深,在学术上的成就是多方面的,除了诗文之外,还著有《学易疑义》、《春秋集要》二书,时人称他“为学博极而精,虽律历医卜之书,靡不贯通”。
主讲专家 周济夫
海南文史专家,省作协会员,曾校点丘濬《大学衍义补》(与人合作)和钟芳《钟筠溪集》,主要著作有《椰荫诗话》、《苏轼谪琼诗选注》、《石竹斋集》、《琼台小札》、《琼州杂事诗补注》、《济夫诗词抄》和《琼台说诗》等。
天涯热土,崖州大地,不但是历代官员的贬谪之地,也养育了一批颇有影响的本土人物。明代正德三年(1508年),考中进士二甲第二名的钟芳便是其中一位崖州骄子。他曾在全国多处为官,最后官至户部右侍郎。但钟芳一生的成就不仅体现在仕途,还表现在学问方面,他的生平事迹,与同时生活在明代中期的海南琼山人唐胄有相似之处,二人都是学问与事功并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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