盅盘舞，一个奇怪的字的组合，大抵许多专业的舞蹈人也不能认识它。它在我的视野里也是新鲜的，像是远古的生僻的传说。

　　海南人并不特别地喜欢跳舞。从前大概热闹些，看琼剧里的简陋搭台上，角儿们把雍容揖让的两只大袖子徐徐地伸出去，向左比一比，向右比一比。简单的剧情，单调的动作，性情向来内敛的角儿们姿态也是温吞，不泼刺，这舞也就剩了戏里的身段了，飞扬的喜悦却没能从肢体的流动里感受到，像泼墨的山水画，形体是静止的，得意会。

　　而文昌的盅盘舞热闹，在唢呐、秦琴、吊胡、喉管、竹箫、鼓、锣、钹等八件乐器合奏而成的八音中，旦角们一双碗筷，踮起脚尖，一转就转了600多年。这历史，突然得像是生硬的拼凑。

　　现在的盅盘舞，情调和600多年前大抵相像，曲兴自有舞雩风，可演员到底是不同了。盅盘舞来自元末明初时，海南人纪念冼夫人的“闹军坡”。每年农历二月初九至十二，四野乡邻就来了，带自家养大的鸡，自家地里正厚实的芋头、山薯在坡上摆卖。闹军坡大都选择在文昌潭牛那片宽阔的坡地上。唢呐吹起来了，坡地上层层叠叠的都是人头。盅盘舞已经开场。

　　一场圆满的盅盘舞需要18分钟，分了五幕，内容里大都是敬神求财之意，显见得山里人的厚实。序幕拉开，土地公土地婆出场，行三跪九拜礼，纪念冼太夫人，祝福观众安康。台下的人群都激奋，口哨声、叫好声此起彼伏。土地公土地婆出场退场，幕布再揭，两位年轻女子着戏服挑花篮，款款走出，依然歌颂冼太夫人。唱腔倒不是顶要紧的，热闹了就好。第三幕出场的是七八岁的童子，台上拳打脚踢，寓意冼太夫人带兵打胜仗。童子拳脚粗糙，一脸的孩子气，如果观众呼喝得有格律，倒也是奇趣的事。第四幕大抵算得是整场盅盘舞的高潮，人众，四对男女角儿齐登场，女角持酒盅，男角一手掌盘一手握筷，压轴的大戏出场了。女角在坡地上旋转，山里的女子，到底不若唐诗“舞低杨柳楼心月”，然而水袖徐徐伸出去，也是一种婉转。男角以筷子击盘以歌舞及相和，动作单调，不过终究应了歌颂冼太夫人之景。落幕时，财神爷、神童、金童玉女就都到台上来了，敲着皮鼓，锣、钹相击，金银财宝就都送出去了。台下的人，头仰着，脸上混合的汗水和尘土，在灯光里油渍渍地显着分外的满足。

　　我是海南人，看惯了琼剧中的喧哗吵闹，对于盅盘舞，便也觉着亲近，海南的唢呐与锣鼓原也是不问情由。然而，现在的盅盘舞是渐渐地没了底子。半个世纪了，能把盅盘舞跳出戏来的只有三江镇一位70多岁的古稀老人陆老先生了。

　　陆老是一个孤独的舞者，身边并无愿意继承衣钵的徒弟。几年前，和陆老坐在老爸茶馆里聊天，说起盅盘舞，老人的话里就有些感伤：老年人该做做老年事的，冬行春令实是不祥。但凡外边来了人，我还得去跳盅盘舞，一把老骨头，原是五欲已销诸念息，世间无境可勾牵。但我还是怕，万一哪天一觉睡过去了，双脚一蹬，这盅盘舞也就失传了。

　　老人说得低沉，想起来说一句，像滚烫茶水中回旋的清茶，缓缓地浮泛着。老爸茶馆里人声鼎沸，老人的感伤就显得缈远，仿佛盅盘舞的八音伴曲还在远处，没有醒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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